【双玄】性空山(八)

师青玄打开门,见门前站着一位长须老者,约莫六十左右,慈眉善目,他身上背着个药箱,道:“在下姓顾,乃是镇上的大夫,听说这里有人患病,特来看看。”

师青玄连忙将人请了进来,同时忍不住轻微咳嗽了几下。

老人见他脸色不佳,说道:“看道长你身体似有不适,可否让在下替你诊断一番?”

师青玄点点头,然而观里连凳子都没有,两人只能席地而坐,他有些不好意思,但对方倒是丝毫不介意。老大夫见他不能说话,便告诉他只要点头或摇头即可。

师青玄伸出手让大夫替他诊了脉,又听的对方说:“道长能否抬起头让我观察一下气色。”

听得这话,师青玄犹豫了一下,虽说他已习惯了改变后的容貌,但这样被人近距离地看,还是难免不自在,他抬起了头,但眼神却不敢与对方对视。

老大夫神色如常,只是问道:“道长前几日可是有所劳累,心中亦是有所郁结?”

师青玄点点头。

对方道:“据我诊断,道长应该是感染了风寒,好在不算严重,服上几帖药,注意调养便可痊愈。”

师青玄微微俯身向对方表示感谢。

大夫道:“不必客气,只是我看你这里也没有能煎药的地方,我会在医馆煎好,差人送过来,你趁热服用就是。”

师青玄连忙摆手,表示自己身体还行可以不用服药。

老大夫微笑道:“你们修道之人是否有什么妙法我也不太懂,但你现在的身体确实需要服药才能痊愈。如果是钱的问题,你不必担心,有人已经替你出过了。”

师青玄面露讶色,但是其实他心里已有了一个身影。

“是一位黑衣的公子,他昨日来医馆,道这里有人生病,望我前往医治,顺带留下了诊费,说来也奇怪,不过一天而已,我竟是记不清他的长相了,想必是老糊涂了,他应该是道长的朋友吧。”

一番话听得师青玄心中五味杂陈,但最终只是轻轻摇头,用嘴无声的说了两个字:“不是。”

“是吗?如果不是朋友还能如此为人着想,那可真是一位好人了。”老大夫看他似乎情绪低落,又接着说道:“我今日正好不大忙,又见着道长面善,有些话想同你说说,不知道长可愿意一听。”

师青玄点头,做了个请的姿势。

“我方才为道长诊断时,见你眼神多有躲避,恐是对相貌多有介意。相貌一事,别人如何看我不好揣测,但老身行医多年,所有病患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人命,不分美丑贵贱。而且我听人说,道长虽年轻,却善观天象,乐于助人,这份心才是最可贵的不是吗?况且若是真心与你相交之人,应当也不会被外表所蒙蔽吧!”

师青玄听的这番话,心头如有暖流流过,想天庭很多神官,趋炎附势,不知兄长一死,自己这个“假风师”又有多少人在背后嘲笑,还不如人间一位普通的老人来的真诚。

自从他变成这副样子,若说完全不介意必然是假的,每日困于此地,生活索然无味,熟悉之人只有贺玄,但对方却总是阴晴不定,使他常常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他抱着赎罪的心态,自暴自弃地觉一切都是自己该受的惩罚,今日听老人一番开导,倒是有些想通了。

师青玄对着大夫深深鞠了一躬,表示感谢。

老人笑道:“不必谢我,人之相貌皆是天生,不必太过介怀,能够健康的活于世上,本就是一种幸事。”说罢又叹道:“若是我的孩子还活着,相貌如何都是最微乎其微的事了,陈年往事,不提也罢。”

师青玄听得老人说得十分伤感,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字:“能否说与我听?”

老人叹口气道:“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,某日,我的三岁的儿子因感染风寒高烧不退,我年近而立才得一子,十分珍惜。我和妻子寸步不离的守着他,想尽办法为他医治,有一晚十分关键,如果他能挺过去,也许就会痊愈。但是就在那天晚上,有一位妇人来敲门,说她的丈夫上山采药时不慎摔伤,伤势严重已不能走路,求我去救救她丈夫,我本欲推辞。但那妇人声泪俱下说她丈夫是家中独子,上有老下有小,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他们一家将活不下去。

师青玄写到:“那您去了吗?”

老人说:“我犹豫再三,妻子说你去吧,我虽不愿你去,但我知道你若不去这辈子都无法心安,但是如果咱们孩子有什么事我同样也不会原谅你。我还是去了,那妇人的丈夫确实伤势严重,幸亏我去的及时,否则即使活下来也是残废。但当我凌晨回家时,孩子已经没气了……虽然我后来又有了孩子,但是我知道妻子一直没有原谅我。”

师青玄又写到:“那您后悔吗?”

老人叹口气道:“不后悔,但是心中有愧,我确实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孩子。抱歉对你说了这么多,兴许见着你面善,突然有些感触罢了。”

师青玄想了想,请老人稍等一下,在纸上写下几行字:“我不知道怎么评价您的选择,但我认为您是一位好大夫,您的妻子能劝您去救人,我想她真的是非常爱您的。你虽只救了一人,但是实则救了那人一家的性命,你的孩子若是在天有灵,应该也会原谅您的。”

老人微笑道:“多谢你的宽慰了,那我就在这里为我的孩子上柱香吧!愿他来世托生一个好人家。”

老人上完了香,道:“我就先告辞了,汤药每日上午我会差人送来,道长记得及时服用。”

  师青玄正要送大老人出门,却见一少年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。他还没开口问怎么回事。却听得老人说:“这不是石头吗?”

  石头道:“顾大夫您好。”

“你看你又从哪儿弄得伤,我刚好随身带着药,你赶快拿去敷一敷。”

“谢谢”,石头接过药道又看向师青玄:“道长你生病了吗,是不是因为上次我害你淋了雨?”

   师青玄笑着摇摇头,表示不是。

  石头不信,但还是说:你放心,我以后不会再打架了。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吗?”

师青玄笑了笑无声地道:“没有。”

一旁的大夫却说到:“既然这样,我倒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,医馆虽离此地不远,但我怕有时一忙起来就耽搁了为这位道长送药,你每天早上来医馆将药取了送到这里,让这位道长趁热服用,你可做得到?”

石头拍了拍胸膛:“没问题。”

师青玄看他一片热心,不好拒绝,也就答应了下来。

两人送走了大夫。师青玄想着今天该教石头什么字。却听到少年神秘兮兮地问:道长,你是不是会法术?

师青玄惊讶了一下,方想起是那天的雨,但还是摇摇头。

“真的吗?

“嗯。”他点点头。

“因为那天我被打,你出来我,那些人就突然逃跑了,我回想起那天的雨有点奇怪,好像专朝着他们打。而且你知道吗?自从那天之后,那几个人都倒大霉,有一个摔断了腿,有个掉河里差点淹死,反正都很惨……”

听着少年滔滔不绝,师青玄抬头看了看神像,又想起刚才大夫说的黑衣公子,无奈地笑了,心道:“你这又是何必呢?难到不该让我过得艰难一些吗?你这样子,我们之间是越来越算不清了。”

石头看他专注地看着神像,突然道:“我明白了,一定是神仙显灵了!”

师青玄被他这结论惊讶到了,但已经懒得去解释,便由着他对着神像拜了拜。他心想这少年大概连这是什么神都不知道,但是难得的是他即使生活困苦,却依然有颗向善的心……

自从那日得病之后,他就再没见过贺玄,想来铜炉山开对鬼王的影响确实很大,所以无暇顾及自己了吧。一日三餐倒是不曾少他的,总是由一名戴面具的黑衣人给他送来,那人来去匆匆,一句话也不曾说过。师青玄不免讶异,因为离开黑水岛后,他就没见过贺玄有任何下属,贺玄依然和在天庭时一样喜欢独来独往,只是更加阴郁了。

天气渐渐转寒,只是师青玄却不曾觉得观里冷,他原以为是因为自己做过神官的缘故,但既然他会生病,那这个解释便说不通,尤其是夜晚睡觉的时候,开始还是还会觉得冷,但睡熟之后好像慢慢又没那么冷了。

他心道:“我虽失了法力,但毕竟脑子还在,你做了什么我怎会不知?对你的仇人有必要如此仁慈吗?这可一点都不像绝境鬼王的作风啊。”

这般过了几日,他按时服药,身体也渐渐好转,只是依然见不到贺玄,可是如果再见到贺玄他该说些什么呢?该说的早已说尽,他们之间终究是回不去了。

某日,门外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,师青玄想:“难道是谁家在办喜事。”但是当声音由远及近,越来越清晰时,一种熟悉感涌上心头,他努力走到门口,然而又突然失去了迈出那一步的勇气。

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,石头一脸兴奋地跑到他面前,说道:“道长,外面再演社火呢,去看吧!”

师青玄勉强地笑了,他指了指自己的腿,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走路不便,不去了。

石头却完全看不出他内心的矛盾,道:“没关系,不用走远,他们会从门前路过的,很难得的,本来今年是不会在演了,但是乡亲们都很想看,班主这才又演了一次,我扶你去看。”

师青玄深吸一口气,对石头笑着道:“好。”

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这场血社火,但心情却完全不同,他看着那骨瘦如柴的黑衣男子手持利器将那些“恶人”全部“杀死”,看着他身负重伤,悲痛欲绝,最终力竭而亡倒在亲人的尸首旁。

那黑衣男子的脸慢慢地与贺玄重合了,他好像清晰地看到了几百年前的贺生,被命运逼得走投无路,家破人亡,然后用尽力气殊死一搏,与那些恶人同归于尽,在那个寒露前夜,遍体鳞伤地倒在血泊之中,最终死不瞑目化为厉鬼。

而那时的他在干什么呢?他刚刚青云直上,作为新晋的风师接受祝贺,听得那些神官们夸他少年英才,称他们兄弟一门二飞升必将传为百代佳话。

社火队伍渐行渐远,戏总有落幕的时候,但他们之间的仇恨却没有尽头。

石头离开后,师青玄回到观中,他看着空空的门口,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。

“哭什么,有那么好看吗?”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一如既往的冷硬。

“太惨了,他不该那么惨的。”师青玄没有回头,依旧看着门口。

“他不需要你的同情。”

“我没有同情他,我很佩服他,他很强,他从来没有向命运屈服过,胜过我千倍万倍。”他转过身,看向贺玄,道:“我可以问一下,他杀那些人的时候在想什么吗?”

“你认为他在想什么呢?”

“他在想即使他放弃报仇,那些恶人也不会放过他。人们都说他疯了,其实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刻,也许他不报仇能够苟延残喘一时三刻,但如果那样便不是他了,所以他想会拼死一搏,即使只剩一口气也要为家人报仇,泻心中所恨。”

贺玄的声音依旧平静,仿佛事不关己,道:“差不多吧。他想,既然天道不公,善恶不分,不如靠他自己去报仇,如果活着报不了,那就死了化成鬼继续。他的家人其实并不希望他那样做,但只有他知道,除非他死,否则诅咒不会消失。就算他的家人不能死而复生,至少让那些人渣以后不能再祸害别人的亲人。”说完他看向师青玄问道:“这个解释你满意了吗?”

师青玄朝着贺玄走近了几步,声音哽咽,看着贺玄道:“对不起,我知道没有用,但我还是要说‘对不起’,如果我的死能换回你原本的好命,我真的愿意马上去死,真的……‘不得善始,不得善终’原本就该是我的命,你应该金榜题名,洞房花烛,飞升成神,我们就不该认识,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啊……”

贺玄看着他声泪俱下的样子,什么也没说,只是伸手将他拉近了怀里,轻轻抱住了他。

师青玄微怔,继而将头抵在贺玄肩膀上继续边流泪说道:“你说的没错,我最亲的亲人是因为我死无葬身之地,我最好的朋友从来都不存在,我就是个祸害不是吗?你最该报仇复的人是我!是我!是我啊!”

贺玄看着怀中人悲痛万分的样子,他之前让师青玄看社火的时候,明知对方看不懂,却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希望他懂,而如今他懂了,可这结果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?

贺玄肩膀上的衣料被师青玄的泪水沾湿了,热得有些发烫,他感受着掌下脊背的起伏抖动,待这抖动的幅度小了一些,他将师青玄圈在双臂中,在他耳边说道:“你知道我刚死的时候是想怎样向你们报复的吗?”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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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回看前面章节,对黑水有了一些新的认识,越看越欣赏他,我认为他一直都没变,是那个正直的贺生。

然后,强烈安利去b站听谭晶老师的《怨苍天变了心》,我一听就想起双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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